稻草里的钟表 上
一层一层、
翻开腐朽的稻草、
拨慢深埋其中的表。
1
阿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白白嫩嫩的,怕生,个头小小一只,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惊扰到他,便会往角落里一扎,顷刻就找不到了。
阿十是只猫。
什么品种的倒是没有研究过,反正是在路边随处可见的品种就是了。
是楼上那位不爱交谈的英俊医生所养的爱猫。
独居的医生不算年轻,一头金发,带着眼镜,和我家的那些个十六七岁的顽皮弟弟们比起来年长了将近一轮,处世行事也沉稳得很,虽然一副很难亲近的样子,但是基本的礼仪还是会适当讲究,总之是我非常中意的类型。
我是如何和他相识的呢?要从一周前第一次遇见阿十说起了。
那时候我刚刚搬到新的公寓,这片住宅区虽然不在市中心,但是好在交通便利,更主要的是,足够安静。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晒着衣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楼上从天而降,我吓了一跳,举着晾衣杆作为武器小心翼翼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猫。
黄白相间,身手还算敏捷。
我尝试着去观察它。这只猫看起来很怕生,说来也好笑,明明是吓了我一跳,此刻它却对着我张牙舞爪,还炸起了全身的毛。
然后楼上的医生先生对着楼下正全副武装的我探出头,懒洋洋地说:“不好意思——”
声音倒是好听得很,就是懒洋洋的有气无力极了。
“我们家猫跑你们家了,能打扰一下我将它抱回去吗?”
我说过了,楼上的那位英俊医生,其实是我中意的类型,在一起等待电梯的时候其实我一直都有留意,一起上楼的时候,包括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上班我也会在无意间打探清楚,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开门了。
哇,好高。
近距离看好帅。
头发是自然卷耶。
超——禁——欲——
“你好?”
“哎?你好!”
我连忙缓过神来。
毕竟也是两个弟弟的姐姐,我立刻将自己的心拉了回来,摆出一副成熟大人的表情来。
“我的猫……”
“您进来拿吧。”
医生也没推脱,低着头干净利落地就将猫抱了出来。
临走时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过身提醒了我一句:“最近他有点反常,很喜欢往外跑,要是又跑您家的话,请不要惊慌。”
我点点头表示毫不在意,心里却对这只猫夸赞了好几遍,接着随口问了一句:“家猫叫什么名字呢?”
英俊的男人瞳孔里突然闪出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怀念来,一闪而过得令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阿十,”他说,“比九条命多一条命,一共十条,所以叫阿十。”
——多给你一条命,给予你最大的祝福。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阿十。
一周以后,楼上的英俊医生告诉我,阿十从七楼的窗户里一跃而下,而后再也找不到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小小一只,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流浪猫,也就再也没了踪影。
2
我大概是能理解楼上的医生先生这种情绪的。
他一个独居的寡言男人,平时又没什么朋友,每天晚上工作下班回家打开门,面对着黑暗无声的家门,大概也只有一只不会说话又有点胆小的猫作为慰藉,偶尔陪伴他一下了。
大概他真的是一个十分爱猫之人吧。
阿十走丢以后,医生先生连续找了好几天,悬赏和登报都试过了,而消息却石沉大海。
或许是最终接受了这个残忍的现实,医生先生周末连续两天都没有出过门,我就住在他的楼下,没有听到楼上一丁半点的走动声,我有些担心,最后还是带着自己做的便当,去往了上一级的楼层。
摁了门铃,却没有反应。
我试探性地把手放在门把上,没想到卡擦一下便推开了。
医生先生穿着件单薄的衬衫,他整个人无助地陷在沙发里,像一条干渴的鱼,仰着头,大口大口费力地喘着气,脸颊通红,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薄汗。
“月岛先生!”
我放下便当往他的方向小跑过去。
只是在触碰到他肩膀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医生先生本能的抗拒。
“您还好吗?”
医生先生放下紧紧遮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肘,眯着眼似乎是认出了我。
“是你啊,尊田小姐……”
“我看您几天没有出门了,所以想着来送午饭,”我解释道,“您是不舒服吗?发烧?还是哪里疼?”
“能……”他试图坐起来,我连忙在他身后垫了和靠枕,“能先给我倒杯水吗?”
如果是一个病人,碰巧他还是个医生,那么关于他所有还有意识下的判断或是要求都是有道理的。
我看着他有些艰难地吞咽下了满满一杯水,这才像是稍微恢复了一些生气,瞳孔开始有神了一些。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他向着我的方向微微鞠了个躬,有礼貌地说。
“没事,大家都是邻居,应该的。”我说。
就在这时医生先生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微微一愣,反应明显慢了半拍,然后才虚弱地伸手拿起了手机。
我一不小心瞥到了一眼,是一张猫的照片,于是询问道:“月岛先生还在找阿十吗?”
医生先生点了点头。
“因为悬赏的关系,这几天还是会有各种照片消息传过来,”他说,“可是都不是阿十。”
“您对阿十真的是很熟悉呢。”
听了我的话,医生先生明显顿了顿,然后失笑说,“毕竟我都快养了他十年啦。”
十年,对人来说侃侃弹指之间,对猫来说,就是一辈子。
我这么思考着,医生先生已经回复完消息,将手机往沙发上一丢,然后侧头轻轻地问了我一句:“邻居小姐有没有觉得我很逊呢?”
“什么?”我有点不明包。
“阿十已经走丢一周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再者说他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在外面可能早就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准。”
“也不用这么悲观……”我连忙安慰道。
“——可是我竟然还像个小学生一样锲而不舍地试图去找到他。”
我看到英俊的医生重重地往沙发坐背上一靠,在他空旷的房子里发出了一声沉重的碰撞声。
“太逊啦,我。”
像是漫天的稻草压住了时光的声音。
腐朽而又干涸,带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就这么沉甸甸地靠了下来。
“都走了……”
他轻轻地说。
“都走吧。”
我总觉得他一个人在这里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
听起来有些难过。
“月……”
我忍不住想要将这股子不知从而来的悲伤气氛给驱散一些,费劲了心思想要找个话题将医生先生带出去。
“——月岛先生很喜欢猫吧!”
医生意外地睁大眼,惊讶地冲着我看了过来。
“一定是个难得的爱猫之人吧,之前就想说了,月岛先生真的很喜欢阿十呢,”我说,“从阿十的名字里也可以看出来,比九命的猫还要多一条,一定一定、是希望他长长久久吧!”
医生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真奇怪,我竟然从这样的笑声里听出了些许嘲讽的意味。
“你说的都不对,尊田小姐。”
“诶?”
“首先呢,阿十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哦。”
我看到月岛先生笑着说。
“其次,我一点也不喜欢猫。”
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嘴角上扬,平常那禁欲满满的面孔转眼就带上了一副特别欠扁特别嘲讽的笑容。
看得我差点傻了眼。
“——我啊,对猫,最讨厌了。”
3
从很久很久以前,要追溯的话大概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起,月岛就很讨厌那种类似毛茸茸类型的小动物了。
当然喜欢的动物也有,不过这个年代可能已经找不着了,况且这种动物永远也归属不到“小动物”那一栏——月岛萤最喜欢的动物是恐龙,因为它们大部分都没毛。
所以那天,某一次东京强化合宿的一个下午,天空飘着几滴小雨,月岛路过校舍的角落无意间发现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猫的时候,其实他是想抬腿就走的。
只是走到半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小奶猫冷得直哆嗦,如果没什么人照顾救济一下的话,一看就活不了多久的。
城市里的野猫也不少。
不过这并不关自己什么事儿啊。
月岛心里这么别扭地想着,最后还是放慢了步伐。
万分不情愿地朝着小奶猫的方向转过身去。
小猫仿佛能感知到有什么人正在盯着他一样,朝着月岛的方向,微微扬起了脸,怂怂鼻尖,奶声奶气地地叫了一声:“喵。”
好像在求救。
月岛:“……”
黑尾铁朗叼着牛奶吊儿郎当从校舍附近路过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的事情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蹲在角落不知道在看什么的后辈好一会儿,然后吸了吸已经见了底的牛奶盒,放慢脚步,悄悄地靠近了毫无防备的月岛同学。
接着“蹭——”地一下蹲了下来。
“哟,月!你在看什么呢!”
“?????!!”
成功吓得月岛同学炸了毛。
“请不要突然出现在别人的背后可以吗,黑尾前辈。”
“有什么关系嘛,”黑尾凑了过来,整个人向着月岛的方向挪了好几寸,“在看什么呢?”
肩膀抵着肩膀,这样身体的触碰让敏感的月岛情不自禁向外,挪动了一段距离。
黑尾:“啊,有猫。”
他轻车熟路,直接就把哆嗦得跟个筛子一样的小猫拎了起来。
“嗯,猫。”
“好小只啊!”
“嗯。”
“刚出生几周吧,难道是被母猫抛弃的吗?”
“不知道。”
“唔……”黑尾思索了一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小猫受了惊,咪咪地叫了好几声,“月你不来摸摸看吗?”
Emmmmmmm……
月岛皱起眉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还是不要了吧。”
黑尾两只手将小猫抱了起来,自然地朝着月岛的方向抱了过去。
“咦?为什么,你不是就是因为想照顾这只猫所以才……”
他话还没说完呢,随着小猫的靠近,只见月岛眼镜一闪,接着他就像个弹簧一样,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咻——”地一下往另一个方向“弹”出了大半米远。
看得黑尾目瞪口呆。
“……月,你莫非,”黑尾不可置信地说,“怕猫?”
月岛立刻反驳道:“不,我只是讨厌猫。”
“那你蹲在这里看这么久猫干什么?”
“……”
“你怕它死?”
“它的死活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自己又怕猫?”
“——不是怕,是讨厌,毛茸茸的,我不太喜欢那种触感。”
“所以才一个人蹲在这里纠结了半天?”
“等一下,黑尾前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黑尾“噗嗤”一下直接笑了出来。
月岛的脸瞬间就变黑了。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风水轮流转,或者说是天道好轮回,平日里都是他恶趣味地惹怒别人,而若是这个“别人”变成了黑尾铁朗,月岛就成了被“压迫”的一方了。
——日向特别崇敬黑尾铁朗的一大原因,或许就是这一方面了。
“真好懂,月,”黑尾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低头轻笑了两声,眉头舒展开来,薄薄的嘴角扬起一个透明的弧度,盛满了属于黑尾铁朗所有的温柔,“在某方面你真的是很坦率。”
月岛垂下头,没有回答,只是胡乱拔了几朵狗尾巴草。
“抱歉,”好半晌,月岛才平淡地说,“我不喜欢猫,救不了它。”
他同黑尾铁朗并不生疏。在第三体育馆的自主训练,虽然赤苇前辈和木兔前辈都帮了自己不少,然而接触最多的,还是这位音驹的队长。
他们打得相同位置,交流得会比较多,相互间的观察和毕竟也会相对来说多一些。
黑尾对自己的竞争对手想来慷慨大方,笑眯眯地总是若有若无帮了月岛不少。
虽然月岛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内心深处,对这位偶尔嘴欠但无时无刻都在慷慨相授、打相同位置的前辈,月岛其实是有好感的。
所以不太想让自己尊敬的前辈,看到他逊爆了的样子。
黑尾看着月岛,举着小猫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这样啊——”
他拉长了尾音,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仿佛若有所思,低沉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下忽近忽远。
“没有能抚养它的人的话,这猫很难活下去吧,真是可惜呢。”
没什么可惜的。月岛想。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半抓着一些东西舍不得放手,又不愿意去承认。
“不过,你做得很好哦,月岛同学,”黑尾突然说,“因为你,这只小猫得救了。”
“?”
“因为我打算养它了。”
黑尾抬头,冲着月岛笑得一脸爽朗。
眼角弯成一个月牙形,柔软得令月岛情不自禁睁大了双眼。
“所以,作为它的救命恩人,你要不要试着摸摸他?”
月岛抿起了嘴角,绷紧下颚。
“——我拒绝。”
4
在强化合宿期间,黑尾是不可能半途回家,然后把小猫送回家去的。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让这只涉世未深的小猫,熬到黑尾他们合宿结束的这段时间。
然而森然这边的规定是,野猫可以乱窜,但是绝对不能乱养。
带到校舍里是绝对不合规矩的,稍微拿了点纸箱毛巾替小猫做了个临时保暖的窝,黑尾和月岛围着纸箱又对着嗷嗷喊饿的小猫犯了愁。
最麻烦的其实是怎么给这一丁点大的小猫喂东西吃。
这么小的奶猫,并没有学会自己如何独立进食,总是需要一些工具来辅助的。
黑尾:“奶嘴?”
月岛:“醒醒,黑尾前辈,我们是高中生,高等中学里是不会有奶嘴这种东西的吧。”
黑尾:“那,针筒有吗?”
月岛想了想,然后猛然看向了同样恍然大悟的黑尾。
“有。”他说。
黑尾立刻接上了月岛后半句话:“医务室。
月岛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不太好的事要发生了。
十分钟后,月岛万分不情愿地拖着疑似“发烧红热胃疼还顺带脚抽筋”的黑尾前辈,沉重地走进了森然高校的医务室。
医务室的年轻老师慈祥地看了过来。
“这位同学请问你……”
“——老师!我要嗝屁啦!”
黑尾同学抽搐着说。
他整个人几乎都要瘫在月岛的怀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着他想要给自己加戏的欲望。
老师被这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吓了一跳,半晌才幽幽地来了句:“……莫非,是羊癫疯?”
“不不不,”还好月岛还算靠谱,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试图解释道:“前辈只是低血糖,不是什么奇怪的病。”
老师更不明白了:“低血糖还能这么精神的吗?”
“……”
月岛和黑尾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咱们靠谱的黑尾前辈立刻做出了反应。
他一边说着“哎哟不行要晕了晕了”,一边“柔弱”地又往月岛身上强行这么一倒。
他可舒服了,人高马大这么大一块头,整个儿又载回到月岛怀里了,月岛黑着脸,慌慌张张搂住各方面(除了身高)都要比他强壮的黑尾前辈,重得他差点没站稳。
什么毛病,气死我了。
“老师您看,”月岛咬牙切齿地说,额头上的青筋爆出了一大半,“前辈他站都站不稳了呢。”
既然都这么表示了,即便是这位同学的表情和神态太过浮夸,医务室的老师还是负责人地拿着听诊器,决定替这位鸡冠头学生好好检查一下。
“老师,他这是顽疾,”月岛使劲掐了把埋他怀里使劲憋着笑的黑尾铁朗,对着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的校医一本正经地说,“您能给他打一针吗?”
即将嗝屁的黑尾:“对对对……老师……打、打一针就好……”
老师:“???????”
第一次听到有学生抢着打针的?
老师:“这位同学你这情况还是要让我检查一下再寻找治疗方法比较好呢。”
黑尾连忙从自家小学弟怀里探出脑袋来:“不用不用,老师,真的,什么葡萄糖啊乱七八糟的朝这儿来!”
说着他还“啪啪”掷地有声地拍了拍自己圆润的臀部。
“就这儿!来一针就好!”
老师像看智障一样看着黑尾同学。
只是在听到“打针”一次的时候,眼神下意识地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月岛眼睛一转,敏锐地注意到了。
老师下意识看的那个方向正好摆放着一个工具盘,里面隐隐约约正可以看到塑料针筒,没有针。
——真是最好不过了。
他伸手,默不作声地戳了戳仍然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愿意松手的黑尾铁朗。
这位看起来不太靠得住的前辈眼睛不偏不倚,正好也看了过来,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些许狡猾的光。
黑尾冲着月岛相反的方向一倒,而这次,聪明的月岛并没有伸手去扶住他。
月岛先是棒读了一句:“啊,黑尾前辈,小心——”,接着就在医务室老师惊慌失措去扶“即将倒地”的黑尾同学那一刻,默不作声地移动了一下脚步。
这是这么一步,便顷刻站在了老师的身后。
那是一个视线的死角。
“同学你没事吧!”
老师抱着要死要活的黑尾担心地说道。
“啊,老师,我好像看到了樱花……”
在黑尾铁朗浮夸的演技掩护下,月岛已经来到了工具盘面前。
伸手拿起了那只宛如救世主一样的塑料针筒。
“黑尾前辈,我们这算不算偷东西?”
“偷?这怎么能算是偷呢?读书人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鲁迅先生的棺材压不住了)
“你说什么?”
“啊,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是在救助一条无辜的生命,不算偷不算偷。”
“哦……反正出了什么事往黑尾前辈身上一推就好了。”
“喂!原来月你一早就这么想好了嘛!卖我是吗!一早就想好了准备把我卖了是吗!”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月岛低头,嘴角安静地上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他其实并不喜欢猫。他更不喜欢猫那种毛茸茸黏腻腻的触感。
只是不愿意就这么看着它死掉。
救命的心谁都有,只是月岛的情感还要再别扭一些,这和他多年的性格有关。
然而这个笨蛋一样的前辈,就是能看透他,不动声色地帮着他,去做自己本应做不到的事情。就
如同没个自主训练的夜晚,他总是会不着痕迹地指导着不会争取的自己,告诉自己其实很久以来,一直都想学习的排球技巧。
月岛收回不知道什么时候翘起的嘴角,伸手将针筒放进了口袋里,转身,悄悄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然后冲着半死不活的黑尾喊了声:“黑尾前辈,好了吗?”
原本还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强行耍无赖的黑尾铁朗立刻就不再哀嚎了。
他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坐了起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医务室医生小姐姐露出自己灿烂的八齿笑容。
“啊呀,老师,我觉得我突然好了!”
“哈?”
“那就不打扰啦,我们一会儿还要训练,就先告辞了!”
“等……”
说完他抓起他家小学弟的手臂转身就走。
“哎,同学你们……”
落在后面的月岛同学甚至还面带嘲讽地对着医务室的老师摆了摆手。
“老师再见——”
唰地一下,两个莫名其妙的学生就这么消失在了门口。
老师觉得今天他可能上了假班。
排球部的男孩子身体莫非都这么大起大落吗?
5
黑尾拉着他家可爱的“从犯”,从出了医务室的大门起就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就像个刚刚偷了什么珍贵宝物的小偷,张扬地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带着股无法令人察觉的欣喜,拉着月岛飞一样的逃离了教学楼,一路朝着他们藏着猫的校舍背后跑去。
直到躲到了墙背后,两人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
抬头一瞬间正好对上了彼此的双眼。
他们两人都跑得大汗淋漓,头发也被风吹乱了,乱七八糟糊了一头。这样的凌乱放在黑尾身上太常见不过了,可他的小学弟就不同了。
“噗。”
黑尾看着这样的小学弟,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啊,黑尾前辈。”
月岛是没有黑尾这种闲情逸致的,他露出嫌弃的表情,伸手捋了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这样才对嘛,”黑尾直起腰,笑着对月岛说:“这样才像个高中生嘛,月。”
“我不习惯!”
黑尾笑得更开心了。
月岛觉得黑尾铁朗在各个方面真的是个非常神奇的前辈。
在排球方面的能力就不说了,月岛发现黑尾在很多方面似乎都能做到游刃有余。他在女经理们那个圈子里混得很开,BBQ的时候做饭洗碗都能帮衬。
就连上次月岛他们睡得房间灯泡坏了,黑尾也能恰当好处地出现在门口然后二话不说替他们换好了灯泡。
……等一下,为什么音驹的队长会正好晃荡到他们乌野的宿舍前?
月岛转头,看着黑尾同自己并排而坐,一手熟练地托着小猫,一手拿着针筒慢慢喂奶,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让这个总是叽叽喳喳嘴贱手贱的三年级前辈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竟然会有一股淡淡的安定感。
“黑尾前辈,你很喜欢猫吗?”
月岛忍不住问道。
“嗯,挺喜欢的”黑尾揉了揉小猫的头,防止它喝得太急,“邻居家养了很多猫,我经常回去帮着照顾。”
“这样。”
“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只。”
“嗯?”月岛不太明白,“为什么?”
它也没长得多好看啊,就是路边常见的野猫罢了。
黑尾只是笑了笑,然后拿开了针筒,两只手抱起了幼小的猫。
“因为,总觉得它不太一样,就像个秘密一样,”他看向月岛,笑得很开心,“一个只属于我和月的秘密。”
哗啦啦啦。
太阳出来了。
可是小雨还没停。
月岛看着阳光投射在黑尾铁朗爽朗的笑容上,不自觉地睁大了眼。
“一起隐藏,一起演戏,一起逃跑,”黑尾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虽然发现这家伙纯属意外,但是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件超级幸运的事,因为,是我和月……”
湿润的空气混合着透亮的阳光,让敏锐的月岛无故感受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暧昧情绪。
黑尾的脸立刻就红了。
“——啊,抱歉抱歉!”察觉到氛围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他连忙回过神来,匆忙说道,“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困扰到月你了吧!”
“我只是……唔……”
他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即便是能言善辩的音驹队长,此刻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氛围了。
他们还年轻,很多事情还没有顺水推舟到一个自然而然便能说出口的地步。
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能拿这只涉世未深的小猫当挡箭牌了。
黑尾朝着原本坐在他旁边有一拳之隔的小学弟,抱着只乳臭未干的小猫,破罐子破摔直接靠了过去。
“月你要不要摸摸看?”
肩膀抵着肩膀,而这次,月岛却没有躲开。同黑尾靠在一起,并排而坐。
他垂下头,犹豫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单薄的小猫身上。
毛茸茸的,是月岛最讨厌的触感。
底下也埋藏着生生不息的生命。
月岛萤和黑尾铁朗拯救的生命。
——嘛,也不赖。
至少不讨厌。
月岛垂下头,眼角舒展了开来,给他清秀的侧脸带来一份难得的柔软。
黑尾看着他的小学弟,突然就觉得他这么辛苦忙来忙去地照顾这个照顾那个,其实也不算太亏。
“给他取个名字吧,月。”黑尾笑着说道。
“对不起,黑尾前辈,我不太擅长。”
“唔,那我来?”
“好。”
黑尾将这只小小的猫咪举过头顶,高兴地望着小家伙迷茫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家伙在未来的好多年以后,会代替自己,陪在自己心怡的小学弟身边,一陪,就陪伴了很久很久。
“就叫你阿十吧,”他说,“比九条命多一条,给你十条命。”
月岛跟随着黑尾一起,眯着眼望着那只小小的猫咪。
“阿十。”
而那时候的月岛也不知道,在自己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也正是这只曾经令他讨厌得都下不去手触碰的猫咪,一声不响地陪伴他度过了漫长而又寂寞的岁月。
“——多给你一条命,给予你最大的祝福。”
黑尾笑着说。
给予我们最大的祝福。
阿十。
6
之后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三年级们毕业,迎来二年级。
然后二年级也结束了。
高中生的生活其实非常规律,就算是身处排球部也不例外。
一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当年还像个不成熟的愣头青一般的四个人,如今已经迎来了三年级前夕的暑假,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没有前辈照顾的乌野男子高校排球部,还有或多或少有些纠结需要深思熟虑的前程和未来。
你要怎么平衡学业和社团活动之间的联系吗?
你考虑过之后要上什么大学吗?
你想要和什么人的距离近一些吗?
你有什么期盼吗?
你想去什么城市继续自己的学业吗?
这些个决定,或许是在十几岁少年人中最早的一个决定,同今后人生中可能会经历的大风大浪比起来可能并不算什么。
但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甚至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月岛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季里用手臂抹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倾泻下来,刺眼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树干。
“够得到吗?”
“嘘,轻点,你说话会吓着它的。”
“他他他很怕生。”
“我知道了!你别乱动!”
“啊月我想起来要是他害怕的话会乱抓人……”
“黑尾前辈,你能不能安静点?”
“……”
“……”
“……”
“……”
“……往前点,我够不着。”
“哦哦哦。”
月岛骑在黑尾的肩膀上,伸手就要够到在树枝上瑟瑟发抖的阿十。
可毕竟一年多没见了,阿十对一年前那位同自己主人一起救了自己的月岛很不熟悉。他惊叫了一声,爪子没抓稳,小小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见着就要从高高的树上摔落下来——
月岛想也没想,忘记了自己骑在一个人身上,对着那只又瘦又小的小猫就要飞扑上前。
“——月等等等等等……”
黑尾觉得自己的脖子经历了一次毁天灭地的“缴械”,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平衡,伸手将月岛的肩膀一揽,把自己当成个皮糙肉厚的人肉坐垫,“嘭——”地一下护着月岛狠狠地摔倒了草地上。
槽……老子的腰……
他揽着月岛的肩膀,刚想大肆宣扬一番自己英雄救美的行为,却感觉谁的头发软软的,正刺着他的下巴,于是愣了一下,睁开了眼。
月岛和他面对着面,蜷缩成一个虾米状躺在他身前,仿佛对他十分信任一般,头靠在他的胸前,而怀里的小猫完好无损。
他家小学弟本应时刻整齐无比的头发此刻有些乱糟糟的,发旋处甚至沾了一片小树叶。
“噗。”
“……”
“噗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啊,黑尾前辈。”
月岛不耐烦地抬头,对着自己头顶不知道什么原因笑得特别开心的黑尾前辈看了过去。
“哈哈……不是月,抱歉,哈哈哈!”
“……”很火大。
“我只是觉得,月你这个人真是太心口不一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月岛越来越黑的脸色,不怕死地继续说了下去,“之前还一直说自己讨厌猫,一点也不喜欢阿十,结果救这小家伙救得比谁都勤,真的是太——”
他还没说完,就觉得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朝着自己扑面而来,然后嘴巴就被堵住了。
黑尾铁朗猛然睁大眼。
怀里的月岛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举着手里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的阿十,用这只罪魁祸首的猫嘴,面对面堵着黑尾这只滔滔不绝的臭嘴。
“把这小东西弄丢的是谁啊,不是黑尾前辈你吗?”
月岛皱着眉,对着不能说话的黑尾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该反省一下吗,黑尾前辈。”
“……”
而他那伶牙俐齿的黑尾前辈却难得没有立刻接上话。
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深深地看着他。
月岛这才发觉,他们俩之间的姿势和氛围,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太对劲。
太近了,好像只要稍微侧下头,就会碰在一起了。
月岛有些突兀地低下头,松开了可怜兮兮被迫与黑尾铁朗接吻的阿十,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黑尾却用揽在月岛肩膀上的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然后他轻轻地说,用只能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我很开心哦,月答应我来东京的时候。”
他们俩互相侧着相对而躺,鼻尖前就是黑尾的胸膛,月岛低下头没敢去看黑尾的眼睛,却能听到从他胸腔传来的、低沉而又认真的声音。
“——虽然说是来看阿十的,”黑尾说,“但是我还是很开心。”
“……”
月岛没说话。
此处应该有什么反驳去嘲讽黑尾的自作多情的,可是月岛觉得脸有些烫,烫得他有点不想去拒绝。
“这一年多,虽说没过面,但是我倒是一直都在骚扰你。”
黑尾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这一年多单方面的骚扰。
“虽然一直都是把阿十作为借口。”
他眼神一转,想到月岛刚升入二年级的时候,自己把阿十做完绝育手术的消息告诉月岛。
<<阿十的蛋蛋,没有了。
然后月岛一个礼拜没回他消息。
即便是这样,他家小学弟依旧没有放弃一直一直用阿十为借口主动联系他的自己。
“别看我这样啊,其实我胆子挺小的,至少在感情这方面让我说的话,我可能会退缩个好几次的……”
他重新看向月岛。
而他家小学弟也心有灵犀地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突如其来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坦白的黑尾铁朗。
“其实那句话高三那年就想说了。”
“——你想知道吗,月?”
<<要不要来东京看看阿十。
如果他答应的话,我就表白。
<<你和它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吧。
我毕业以后,和你已经一年多没见了。
<<当然啦,如果月学业比较忙的话……也没事啦。
怎么可能嘛,月会同意。
黑尾懊恼地抓了抓头上的鸡冠头,侧头看着躺在自己床上正玩着球的阿十。
——你说他怎么就不喜欢猫。
他气呼呼地想。
——他要是个猫奴多好!
——等等等还是等他毕业再说比较好?
——可是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
——啊啊啊啊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啊啊啊!
手机震动了几下,黑尾并不期待得到意料之中的拒绝,于是仰面朝天,有气无力地拿起手机,点开讯息。
然后猛然睁大了双眼。
>>好,我明天来。
咚地一声!
妈哟!!黑尾铁朗从床上摔下去了!!!
我会考来东京,和你一起。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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