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里的钟表 下
13
黑尾和月岛从车站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夜晚向来都是热闹非凡,跳动的灯光,闪动的巨大荧光屏幕,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即便是对于刚刚经历完一段充实旅程疲惫归家的黑尾和月岛,彩灯在他们周围渡上一层绚烂的光,连困倦和疲惫都能被喧嚣简单地掩盖。
这座城市是如此得熟悉。
月岛同黑尾在这里栖息了四年,每一段路几乎都一起走过,每一家餐厅几乎都品尝过,经过前面的十字路口拐弯就是广场,红灯会闪烁几次,横道线有几条,步行多少速度可以防止和拥挤的人群冲撞到,连走上人行道前要注意有个稍微高一些的台阶这种细节,月岛都了如指掌。
这里本不是他的故乡,却因黑尾铁朗变得温柔而慈祥。
月岛想到自己高三毕业那年,第一次一个人坐上列车,长途跋涉大包小包来到东京,黑尾前辈站在车站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过来抱住目瞪口呆的自己。
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啊,想起来了。
月岛当时呆呆地垂着两只手拖着行李箱,听到埋在他肩膀上的前辈是这么说的。
月,月,你真的真的来到东京了啊。
时过境迁。
这座宽容的城市就这么包容着不太讨喜的自己,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路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他们一个经常在这里驻唱的街头歌手,会唱一些耳熟能详的歌,嗓音温柔,吉他也弹得不错,所以总是能引得不少人驻足。
其中就有旅途归来的黑尾和月岛两个人。
年轻的歌手调试了一下吉他的音量,随后冲着人群羞涩一笑,带着漂泊的嗓音和风气气息在这条街道上传开了——
这么好的氛围听歌,可黑尾就是闲不住。
他一声不响地凑近月岛,在他耳边悄悄说:“我同这孩子聊过,挺有意思的。”
“怎么?”
“家里人逼着他学医,他不乐意,小小年纪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城市打拼。”
“豁——”月岛看着年轻歌手一头的鲜艳紫毛,笑容略带嘲讽,“这么叛逆。”
仿佛要印证黑尾说的话一样,唱着歌的歌手注意了人群中的黑尾,他不做声色地看了过来朝着黑尾点了点头,黑尾也礼貌性地冲他笑了笑。
月岛:“你和他关系不错?”
“还好吧,”黑尾贱兮兮地说,“我就和他说,‘啊,我老婆也学医,辛苦得很,还好你没学’大概类似这样的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月岛冷笑一声:“借花献佛。”
歌手唱至高潮,观众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
街头歌手陌生的嗓音为这条街上的陌生人带去了慷慨的抚慰。
“其实,”月岛突然说,“我也挺叛逆的。”
“嗯?”
月岛想了想,跟着周围人象征性地鼓了鼓掌,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当一个无所事事的普通人,生活能够一帆风顺,不用负担起多少责任。”
他停顿了一下,觉得似乎太便宜神明了,于是月岛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神觉得我不够贪婪的话,那再加上一条能轻松赚取足够多的闲钱就太好了。”
黑尾笑了笑说:“没错,很符合月的性格。”
月岛侧头看了眼黑尾。
“——只是那时候的我,绝对想不到,自己能有这么勇敢的一天吧。”
四周皆是陌生人,熙熙攘攘、磨拳擦踵,无声的叹息在空气中涌动,音符在风中起舞。
月岛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
他的声音融化在了歌声之中,不大不小,正好只能让黑尾听到,痒痒的,挠得黑尾鼻子有些酸。
“从最早说起,改变我对排球的热爱,大概是遵循某人的邀请踏入第三体育馆开始的。”
想起这些远古往事,月岛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虽然那份邀请特别令人火大,因为是以激将法将月岛拉进去的。
“啊,还有猫,以前的我最讨厌猫了,毛茸茸的触感碰都不想碰,没想到最后竟然还养了猫。”月岛的语气变得有些埋怨。
黑尾静静地听他说着。
“再后来……”月岛停顿了一下,“再后来下定决心考上了日本最高学府之一,为了能够和某个人独立生活拼了命地努力毕业,没有犹犹豫豫踌躇不决,在最困难最麻烦的时候也没有放弃……”
然后月岛的笑容渐渐淡了,夜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造就这样我的、挽救这样我的,一定不是父母,更不可能是神明了。”
月岛萤的眼睛如潭底,清澈深邃地只剩下了黑尾铁朗。
“那么剩下的,”他缓缓地说,“我想,就只有你了,黑尾前辈。”
从很早以前就像对你说了。
一直以来我不够积极,也不够有趣,被你照顾至今,也成长了不少。
都是因为你。
“谢谢你,”月岛说道,“还有,对不……”
只是他还没说完,黑尾已经抢先一步,食指贴在了月岛的嘴唇上,一下就让月岛噤了声。
他好像早就知道月岛想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哦,月,”黑尾堵着月岛的嘴,笑着说:“我们啊,在彼此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放弃过彼此,所以我们都是最棒的,没有对不起。”
他说完,还坐了个夸张的表情,就像幼儿园小学生得了小红花,尾巴翘得老高,下一秒就要得意膨胀得要爆炸一样。
月岛看着他的脸,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喂喂,这么温情的时候不要笑场啊月。”
话虽这么说,但是黑尾也没忍住。
他虽然极力想要控制住氛围,最后还是耸着肩膀跟月岛两个人凑一起笑了起来。
“因为黑尾前辈你的表情太有趣了。”
“月啊,这个时候不要说这种煞风景的话啦。”
“那你告诉我,这种情况应该说什么话呢?”
“只要说谢谢就够啦,”黑尾又重复了一边,“谢谢你。”
月岛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黑尾前辈你一会儿不许哭哦。”
“谁会哭啦,谁哭谁是狗——”
“说好了,谁哭谁是狗。”
黑尾一边替月岛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一边惟妙惟肖地“汪”了一声。
“哈哈,不要逗我笑了,我可不想听黑尾前辈的狗叫声,难听死了。”
……
……
最后终于曲终人散,人群也很快散了开来。
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归宿,只是不同而已。
黑尾的行李已经早就联系了搬家公司,在黑尾和月岛两个人旅游的期间已经搬空了。
“好久没回家了吧,黑尾前辈。”
向着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走去,月岛和黑尾肩并着肩。
“差不多,老妈超啰嗦的。”
黑尾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顺口补充了道:“阿十我带不走啦,月你要是嫌他麻烦就送给邻居吧,我给他打过招呼了。”
月岛没答应也没否认,只是象征性的“唔——”了一下。
“实习的医院敲定下来了吗?”
“嗯。”
“哈哈,果然把房子留给你的明智的做法。”
“对。”
“那,万一我生病了能来找月吗?能打折吗?”
月岛笑容一如既往有些嘲讽。
“——还是不要了吧,黑尾前辈。”
说着,他在斑马线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和黑尾之间是那样的熟知彼此,以致于很多事情并不用说,就已经聊熟于心。
所以黑尾铁朗理所当然地依旧大步向前,一步也不停,一步也没有回头看。
你看,我们曾经誓死想要保卫的未来,在遇到第一个困难的时候就那么那么艰难。
不是我们不够勇敢,是我们还不够强大。
我们那么、那么艰难地跨过了第一个障碍,却只是残酷世界的冰山一角。
所以在荆棘丛生之中的我们不曾想过抛弃彼此,却在枯木逢春之后默契地选择了放手。
黑尾突然停下了脚步。
站在原地的月岛挺直脊背,他有些疑惑,是忘了什么东西了吗?
然后他看着他的前男友慢慢朝他转过了身。
黑尾转头看了月岛一眼。他们一个在马路的这头,一个在马路的那头,宛如隔了千山万水。
啊,差点忘了。
黑尾铁朗指了指不远处的蛋糕店,然后又指了指月岛,对着月岛用口型说话。
【那家蛋糕今天买一送一】
【别忘了买。】
月岛一下就明白了。
他点点头,节能的也只是动了动嘴唇。
【好,我知道了。】
黑尾笑了。
他冲着月岛摆了摆手,最后冲着他说了一句话。
四个音节,道别的语句。
sa yo na ra
然后黑尾慢慢侧过身,刘海被微风细细地吹起——他就要离开了。
月岛愣了愣,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也想举起手同黑尾道声别。
只是公交车残忍地从他们面前驶过,轰鸣声带着侵入脑壳的清醒,瞬间将月岛拉回现实来。
他下意识就想抬起脚步,本能先于理智一步,就想要去把那谁谁谁给追回来——
さようなら
而车子很快就开过去了。
原本黑尾站的地方早以空无一人。
只留下了伸出手试图拽着谁的月岛,他有些突兀地站在十字路口。
这个城市比想象得要空旷。
他也比想象得要现实得多。
月岛看向了远方,这座令他熟知的城市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春天来了。
他们也分开了。
14
而那之后世界依旧照常运转。
改变历史进程的人通常只是茫茫人海中的沧海一粟,大部分人只能沦为历史的零件,推着它连同时间一起被碾压成一团儿,随后越滚越大越滚越深——
只是有时候偶尔回过头看那么一眼的功夫,就会突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
他们默契地删除了双方的联系方式,默契地不再去原来熟悉的地方碰头,默契地不再过问彼此未来计划——这些个默契为他们省去了不少尴尬时刻——和聪明人谈恋爱就是这么方便,在一起的时候能体会得到,分开也更是如此了。
黑尾被公派去另一个城市的这个消息也是月岛无意间知道的。
那天正好是黑尾留下的出租房合同的到期日,再加上隔壁邻居搬家,房东热心肠,赶过来张罗着一起搬家,顺带再过来问问月岛需不需要续租。
月岛同房东不太熟,汇款都是通过银行转账,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但是他同邻居先生的关系还勉强凑合,换句话说的话,应该是黑尾铁朗同他的关系还不错。
临走前,搬完家的邻居先生特地走过来同月岛道别。
作为邻居这段时间他照顾了他们两个人不少,特别是黑尾,邻居先生同黑尾这个自然熟的关系据说已经能到拜把子的地步了,虽然他已经离开了,但是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有有些许舍不得的。
“当初还以为你和黑尾先生能坚持下去呢。”邻居先生没话找话。
“您太看得起我了。”
“月岛君,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是吗,真是不好意思。”月岛“友善”地笑了笑。
“你这个表情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情感在里面好不好!”
“再不出门您夫人要责怪您了哦,”月岛摸了摸耳垂,毫不避讳地去凸显出邻居先生的聒噪来,“快点出发吧。”
邻居先生在这个时候看了月岛一眼。
“黑尾这家伙被公派到D城啦。”
他的表情真的是假的不能再假了,就像演技拙劣的演员,硬要装出一副不经意透露出消息的样子。
“真是的,去这么远也不和我说一声,太不够朋友了。”
月岛绷紧下颚,内心毫无波澜。
“这样。”他冷漠地回应道。
邻居先生叹了口气。
他年过中年,很多事情想管也管不好,更何况人生在世,谁也不容易,谁也不见得到处都一帆风顺,他连自己都顾不了,更别提是别人了。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小屋子。
“保重。”
“保重。”
邻居匆匆忙忙地离去,脚步声在走道里熟悉清脆。
月岛不太擅长夸人,但是不管怎么说,邻居先生都是一个非常热心肠的好人。
他想起以前和黑尾还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一同讨论过这位邻居先生的脚步声——邻居先生不高,个子矮矮的,所以脚步声很容易辨认。
那时候黑尾正半跪在地上喂猫,自己正躺床上研究课题,黑尾笑着说,月能辨认出我和邻居先生的脚步声吗?月岛记得当时他还不遗余力讽刺了黑尾一句,黑尾前辈你这么笨重,和邻居先生比起来当然能一下就辨认出来。
这些回忆很容易顺藤摸瓜,一股脑涌上来,月岛不太愿意去回想。
房东来询问月岛是否要续租的时候,月岛正钻回小屋里准备关上房门。
“月岛君,要继续住在这里吗?”
房东阿姨问。
月岛萤面无表情地透过门的缝隙,冷艳向外看着门那头的房东。
“嗯,继续,”他冷淡地说,“麻烦您了。”
然后不等房东的回答他“哐——”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月岛没有开灯。
随着关上了房门,失去了唯一光源的小屋顿时黑了一大片,安静得让月岛觉得有些冷。
零星的光从通风口投射在玄关之上,映照出一只橘色小猫瘦弱的身影。
如果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可月岛就是一眼就看见了。
这只给予了他和黑尾铁朗最大祝福的橘猫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喂他吃了这么多好东西也不见得长肉。
和当年月岛刚来东京那会儿差不多大,胆子依旧小得不行,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一不小心就会给它踩成个重伤。
月岛转身,轻轻地靠在门背上,低头看着那只小病猫。
阿十:“喵。”
月岛听到了停在楼下邻居先生的车开走的声音,引擎声嗡嗡作响,在寂静空旷的小屋里听得十分清楚。
他自嘲地笑了笑。
“真好,小东西,”他说,“最后留下的,只剩下你了。”
那段时间阿十很喜欢往外跑。
猫的寿命同人类比显得短暂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月岛自己也是医生天生的职业病会将健康正确的习惯带到养猫的方面去,可仍然不能避免动物自然衰老的事实。
兽医说尽量不要让猫往高处爬,可以的话躲在地板上垫一些软的地摊,家具的边边角角也最好用毛巾抱起来,以免不再年轻的猫因为习惯受伤。
可那段时间不知怎么的,阿十特别喜欢往外跑。
它年纪不大的时候畏畏缩缩的,躲在角落里最熟练的事情就是瑟瑟发抖,结果到了这年龄倒闹腾起来了,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胆子突然大了起来,经常趁着月岛不注意试图跨越阳台,想和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
月岛工作忙,没空哄他,所以简单粗暴地将阳台门一锁,通常也就完事了。
只是那天他忙着给家里的地板贴地摊,一个没注意,让阿十跑了出去。
还好这小崽子年纪大不中用,跳到一半跑到了楼下六楼邻居的阳台上,那时候房间的主人正好在晾衣服,被抓了个正着。月岛记得楼下的房主,是一位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姑娘,信箱上的名字好像是“尊田”,月岛也没怎么多想,下去打了声招呼便把猫抱了回来。
可月岛没有三头六臂,况且医生这个职业本就是忙到顾不得所有的。
一周以后,阿十趁着月岛不注意,从七楼的窗户里一跃而下,而后再也找不到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小小一只,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流浪猫,也就再也没了踪影。
月岛刚从手术台下来,满头大汗的他脚步不停,埋头就去拿手机——
阿十走丢已经将近三周了,一般的猫在走失第十天后,就会因为在附近找不到吃喝的地方很有可能会去更远的地方,那时候基本能找回的几率就很小了,这些月岛都知道。
都不太像原来的自己了。
月岛看着安静的手机,依旧没有任何有关阿十的消息传来,于是他只能安静地叹了口气。
全身放松了下来,这时候做完长时间高强度手术后的疲惫终于被无限放大,月岛脚有些软,忍不住靠在走廊一旁的墙壁上。
“月岛君?”
略带惊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
月岛愣了愣,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尊田小姐拿着一手的化验报告,朝着月岛的方向喜出望外地走了过来。
“这么巧,”她笑着说,“虽然知道你在这家医院工作,但是碰见还是第一次呢。”
月岛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啊?”了一下。
他还没有从繁重的手术中回过神来,身体还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再加上没有得到消息的强烈失落感,在这下子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几乎有一瞬间令月岛累得有些失声。
尊田小姐一看他那样就明白了,她知道这位工作狂邻居先生一定是累坏了。
于是她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这才没让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我家弟弟有点发烧,所以我带他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碰见月岛君了。”
稍微回过些神的月岛:“噢……”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好。”
“还在等阿十的消息吗?”尊田小姐眼睛瞄到月岛手机屏幕的悬赏找猫页面,一下就猜出了头绪。
月岛低下头,用手指蹭了蹭手机屏幕。
“是,”他轻轻地说,“不过马上就快要放弃了吧。”
尊田小姐突然就觉得氛围有些低落了。
“唔不过也不要完全丧失希望嘛月岛君,”她连忙说道,“毕竟你养了阿十这么多年,万一最后它找到了回家的路呢?”
“借您吉言吧。”
他们在这边叙着旧,找了月岛好久的小护士终于发现了目标,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月岛飞奔而来。
“月岛医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病人家属急着找您!要问您一些情况。”
“啊,是这样……”
月岛有些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尊田小姐。
“那个,不好意思啊尊田小姐,我这里有点急事。”
“没事没事!”尊田马上摆手说道,“你工作要紧,赶快去忙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我说。”
月岛说着,转头就像走。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攥在他手里迟迟没有消息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随后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下便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
月岛愣了愣,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就被急急忙忙的小护士一把拉了过去。
“——月岛医生!快一些!病人家属似乎情绪不太好,非常着急!”
“等等等……”
“我让别的医生先顶了一会儿但是肯定支撑不了多久肯定要你这个主刀的医生到场啊啊啊啊啊——”
小姑娘都快急哭了,估计是病人家属催的急,处理不好要拿她发难。
月岛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把电话掐掉。
“月岛君?”尊田小姐在这个时候试探性地看了月岛一眼,“不方便的话我来?”
“——万一是阿十的消息呢?”她又补充了一句。
月岛看了眼急得团团转的小护士,又看了眼试图向他提供帮助的邻居朋友。
最后他将手机丢给了整装待发的尊田小姐。
“拜托你了。”
他扔下这句话,拉着小护士转身就走。
白色的大褂风度翩翩,身形修长,真是什么颜值适合什么职业。
禁欲系,我果然还是超喜欢了——
啊等等等等,正事正事……
尊田小姐对着月岛医生的背影发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正事,清了清嗓子接起了月岛手机里的那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她对着电话那头的陌生人礼貌地回应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对,这是月岛萤先生的手机。”
“我?啊,我是他朋友。”
“等等等等,您的意思是……”
“您是说月岛萤的猫千里迢迢来D城找了您,然后您看到了发在论坛上的寻猫启事所以打来电话的吗?”
“您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觉得这么玄幻呢?”
“……抱歉我不是说您在欺诈的意思,只是因为这段时间来冒充阿十的人太多了,就为了那份不菲的赏金,我想先生您应该能理解吧。”
“唔,您说您知道阿十名字的由来?”
“阿十,”尊田听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缓缓说道,“比九条命多一条命,一共十条,所以叫阿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仿佛穿过了沧海桑田,带着股念念不忘的水潮之气,透过一个失了真的听筒就这么赤裸裸地传达了过来。
就好像,他曾经将这句话攥在手里,一个人寂寞的念过很多很多遍。
这股感觉很熟悉,尊田在月岛身上经常能感受到。
“您????”
尊田猛然睁大了双眼。
“您好!之前不好意思误会您了!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一会儿就去告诉月岛萤先生!”
“好,我记着呢,”尊田拿出张纸,靠在墙壁上激动地写上,“黑尾……铁朗……好的好的!那麻烦你了!”
“……还有什么事儿吗?”
“……”
“您等等?我刚刚没听清,能请您再说一遍吗?”
医院里打电话的姑娘捂住嘴,不可置信的样子。
“阿十他……死了?”
15
阿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白白嫩嫩的,怕生,个头小小一只,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惊扰到他,便会往角落里一扎,顷刻就找不到了。
阿十是只猫。
什么品种的倒是没有研究过,反正是在路边随处可见的品种就是了。
没有什么特别招人喜欢的地方,更不要指望他有事没事能逗你开心,看家就更不可能了,一有什么陌生的脚步声这是胆小如鼠的笨猫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宛如低空飞行一样“咻——”地一下就能不见猫影。
它从小到大被圈养在屋子里,出门溜猫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勤勤恳恳扮演着存在感稀缺的本职角色。
就是这么一只又没用又胆小的蠢猫,在被收养的第十二年独自跳下了望而生畏的七层高楼,跨越了一座又一座对他而言巨大而又陌生的城市,一步一步来到了黑尾铁朗的面前。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位他的第一任主人的。
就如同有关猫这么多传说的真假都无从辩证一般。
——他胆小懦弱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勇敢了一把,为了当年他的两个小主人。
月岛觉得自己不应该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
他收到消息以后第一时间安排好了工作,坐上最近的一班列车,一路赶到尊田小姐给他的D城动物医院地址,推开门就看到了阿十小小的尸体。
月岛突然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也绝算不上年长,生离死别,生老病死,这些个东西对于月岛第一次发生在自己身边,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在月岛的印象里阿十似乎没有讨主人欢心的天赋,更别提月岛这个超难取悦的二手主人了。
阿十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尽量不去麻烦月岛,在月岛加班到半夜回家的时候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月岛踏进房门,然后月岛就会一声不响地替他倒好猫粮,阿十安静地吃完——一人一猫的交流基本也到了极限。
他就是这样,默默陪伴了月岛七年。
月岛看着阿十的尸体。
他都已经瘦的只有皮包骨头了,四肢的皮毛已经被染黑——三周以来的流浪生涯将这只家养猫折磨得几乎快要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不过阿十本来就瘦,在橘猫里确实也少见。
月岛又想起很久以前阿十被误诊为腹膜炎的乌龙事件了。就是因为他堂堂一只橘猫生得这么瘦小,被没有经验的兽医误诊为因病“暴瘦”。
想到这儿月岛突然很想嘲讽一下这只瘦猫,只是话到嘴边嘴角变得有些沉重,使得月岛只能艰难地撇了撇嘴,唇齿间多了股苦涩的味道。
月岛垂下头,双肩开始控制不住得颤抖。
在他身后站了好久,一直都以犹豫不决的姿态想要靠近的黑尾铁朗,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了月岛的肩上。
“月……”
他刚想出言安慰。
只是在这个时候,月岛突然攥紧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两个坚硬的拳头。
他不管眼前变得越发模糊的视线,也不管在他身后是否已经看见自己丑态的“前男友”,他只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住在他和黑尾的小屋里,这么这么多年,孤独又冷清的时候,一直都是这只他最讨厌的毛茸茸触感的小猫代替着黑尾,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包括他顺利通过实习,获得院长赞许,最后晋升为主刀医生。
他再也不会因为当年某位“大权在握”的导师一些偏见而面临延迟毕业危险,他已经足够强大到能保护自己,甚至是保护他人了——
而他的猫死了。
月岛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对……”他抢先一步,在黑尾即将开口前说道,“对不起。”
黑尾的动作一顿。
随后更多的对不起从他那位不愿意向人低头的乖僻学弟口中说了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月岛垂着头,执意不肯面对黑尾,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地说着抱歉的话语。
不知道是在对不起谁,却执意地一遍遍说着。
“……对不起。”
直到黑尾抓住月岛的肩膀。
月岛猛然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就想要挣扎。
而黑尾却赶在他之前,温柔且坚决地转过他那位不愿意面对他的学弟,然后伸手将泣不成声的月岛萤抱进了怀里。
这一刻月岛的委屈终于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酸涩的泪水直接灌入了他的口中。
“对不起……”他将下巴搁在黑尾的肩上,张大嘴努力说道,“我没能照顾好我们的猫……”
黑尾环住月岛的肩膀,一遍一遍安抚着他。
“没事的,没事的,月,”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
“辛苦了。”
当年黑尾不能带走阿十,因而特地委托了邻居先生帮忙领养,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们的猫,但黑尾还是不想让月岛看见阿十惹他心烦。
阿十这只猫,从他们感情发酵的开始到最终的结束几乎贯穿了全程,几乎可以成为他们感情的见证了——所以黑尾觉得月岛或许从内心深处,是不愿意看到阿十的。
只是没想到,他还是将阿十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阿十陪伴了月岛,还是月岛离不开阿十。
明明他不喜欢猫,明明他最讨厌毛茸茸的动物。
最后的最后,黑尾和月岛带着阿十回到了东京,将这只小小的猫安葬在了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在很久以前,还是高中生的他们,在某一次东京强化合宿的一个下午,天空飘着几滴小雨,路过校舍的角落的月岛无意间发现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猫。
那就是故事开端的地方。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西装革履不再年轻的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黑尾扯开领带,白色的衬衫沾上了不少的泥印,他也不管自己的西裤有多贵,直接仰面朝天,啪哒一下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哇,今天和当年合宿的时候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他用手指挡住刺眼的阳光,“天气很好,没下雨。”
月岛填上最后一筐土,用铲子压了两下。
“其实很早以前在注意你了,”黑尾看向月岛,耸了耸肩,补充道,“我是说收养阿十之前。”
月岛:“我知道。”
黑尾一副“月你还是这么没有情调”的表情,继续说道:“那天不是午休嘛,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去你们队里和你说说话,谁知道一眨眼你就溜了。”
月岛点点头:“嗯,因为队伍里有几个排球笨蛋,所以特别吵。”
黑尾笑了笑。
“是啊,我当时也猜到了,于是跑了好几个地方找你,就是为了完美地制造一次偶遇。”
“然后?”
“然后就被阿十这臭小子破坏了,”黑尾对上月岛的眼睛,他笑语盈盈,瞳孔里是满满的怀念,“不过所幸不坏,后来我还靠着他为借口把你邀请到了东京。”
月岛放下铲子,弯腰在黑尾旁边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黑尾往旁边挪了挪,手脚并用给月岛腾了个位置,笑着继续开玩笑道“要是没有阿十的话,咱们当年的感情之路估计会更艰难一点吧。”
“毕竟月你这么难搞,没个神助攻铁定是不行的——”
月岛一如既往地嘲讽道:“要是早知道黑尾前辈你是这么啰嗦麻烦的人,我一定不会答应你的。”
不过就算过了这么多年,黑尾铁朗对于月岛的嘲讽依旧能一如既往地全盘接受、欣然消化。
他垂下脸,看着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自个儿的鸡冠头这么多年依旧坚挺如初。
“要是没有阿十的话……”黑尾喃喃道,嘴角的弧度稍微落下了一些,“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的吧……”
月岛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
“嗯。”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找我,都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知道我的住所的。”
“或许就是猫的神秘性?”
“哈哈,说不准哦,当年给阿十取名字不就是从九条命的都市传说里过来的。”
月岛抱住膝盖,抬头看向了天空,厚重的云海飘了过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那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粉饰被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稻草,没有人会有精力去翻开,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回忆。
而那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猫却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有了两个主人。
一层一层,这只弱小的猫翻开腐朽的稻草,拨慢深埋其中的表,试图让时间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两个少年肩靠着肩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支好不容易“偷”来的针筒,一口一口喂着虚弱的小奶猫。
就叫你阿十吧。
比九条命多一条,给你十条命。
给予我们最大的祝福。
——可是这只傻猫的脑袋怎么能想明白呢。
月岛轻轻地说:“哪有这么容易既可以回到过去。”
哪有这么简单就可以拨慢稻草里的钟表。
这么多年了,你变成了什么样,有没有在空闲的时候记起过我,是不是还喜欢我。
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结婚。
同我现在能这样无顾虑的交谈,是已经放下了,还是真的无所谓了。
这些月岛不知道,他也没立场去知道。
既然这么多年已经能安安稳稳一个人过来了,何必争一些看似轰轰烈烈却实则没什么结果呢?
他们不再年轻啦。
于是月岛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尘,冲着仰头看向他的黑尾伸出了手。
“走吧,黑尾前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逆着风,他看到了微风吹起了黑尾额前的刘海。
这一刻月岛觉得黑尾一下年轻的好几岁。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他们一起打排球的时候,夸张的刘海垂下来一大截,他恬不知耻地说这是他睡出来的天然造型,凑过来就像揩月岛身上的油——
这些个记忆好像都鲜活了起来,就在月岛面前。
就像有一只猫的爪子,笨拙而又坚定地把时间拨了回来。
月岛猛然睁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黑尾将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有什么话,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和黑暗的独守,就这么一股脑地从内心深处来到了喉咙跟头。
如同每一次寂寞冰冷的夜晚,有一只小小的猫在身边守候。
月岛用力,一把拽起了坐在地上的黑尾。
“黑尾前辈。”
他看着黑尾因惯性而离自己越来越近,在自己瞳孔中越放越大。
“——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而后所有的烦恼、挣扎或是什么别的复杂的事情都被抛之脑后了。
眼里再也没有其他。
黑尾回握月岛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仿佛握住了一生的至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