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田甜

【瑞嘉】怯懦棱角 13

13

那无数次挑衅嘉德罗斯、惹怒嘉德罗斯、在嘉德罗斯看来胆大妄为惹人生气的格瑞,此刻像极了一条脱了水的鱼,被命运的海浪无情地拍打在了浅滩上,本能的求生欲望令他发麻的大脑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呼吸、呼吸。格瑞拼了命地呼吸,他甚至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器官,泪水从眼眶中溢出,他张大嘴,大口大口企图活下来,可是喉咙仿佛被攥紧,大脑神经仿佛被拉断,心脏是无法抑制地重跳,就连眼前也一片发麻——

格瑞无数次所勉强维系住的体面,在这一刻,在这个狭小的储物间,在嘉德罗斯面前荡然无存。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挣脱理智地、渴望救赎一般抓住了嘉德罗斯递来的手。

救我。在一片窒息的痛苦下格瑞无声地说道。救救我。

“喂——”嘉德罗斯可没见过这仗势,第一反应还以为格瑞犯了心脏病,“喂你干嘛啊!”他可没那么到玩来绕去的心思,“啪”地一下自然而然地反握住格瑞的手,一用力便将四肢无力的格瑞从地上拽起来了。

嘉德罗斯只觉得现如今掌握在他手里的格瑞格外地柔软,同平时那副带给他的那副棒槌一样硬邦邦的感觉一样,他仿佛软的已经毫无反抗能力。嘉德罗斯一直以为格瑞应该是尖锐的,同山顶上的石崖峭壁一般,同不锈钢做的桌角一般,应当是一碰满满的一手掌的刺儿——于是觉得惯性使随波逐流的格瑞向着嘉德罗斯的方向给拽了过去,一睁眼,就到了嘉德罗斯面前。

格瑞的脸猝不及防在嘉德罗斯面前放大,时间好似被定格。

鼻尖对鼻尖,嘴唇对嘴唇,一不小心就会贴在一起。

嘉德罗斯睁大了眼,第一次以这样近的姿态观察这样的格瑞。

他微微睁着眼,露出的怯懦和无助的神情,如同被磨平的棱角,毛茸茸的,将嘉德罗斯的心撞了好几十下。

原来他是这样的吗?嘉德罗斯看着近在咫尺的格瑞,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在所有人看不见的一面,格瑞原来是这样的吗——

时间骤然流动起来,嘉德罗斯不自觉伸出手,搂住了格瑞的腰,将拉向自己的他接了个满怀。

咚咚咚,自己的心脏在左侧,面对面抱再怀里的格瑞心脏在嘉德罗斯的右侧胸腔,两颗不由分说正跳得疯狂的心脏就这么顺着薄薄一层肌肤,传到了嘉德罗斯的大脑。

“喂,喂,格格格格瑞,你你你别碰瓷啊我和你说——”

北校的小皇帝满脸通红,真是都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的双手。

“不不不不关我的事啊,是你自己突然扎进来的啊,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干啊……”

格瑞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在无数次与自己斗争的精神世界里,终究是回过些神来。

他从嘉德罗斯的肩膀上抬起双眼,瞳孔重新亮起微弱的光芒。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直到现在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一些以后,刺骨的寒冷加上虚脱和无力就这么顺着脊椎爬上了脑门,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嘶……”。

在只有两人的厕所显得格外刺耳。

嘉德罗斯知道格瑞回来了。

“你没事吧。”他问道。

格瑞摇摇头:“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抱歉,我对这种黑暗幽闭的空间有阴影。”

“哦……”

“刚刚情况特殊,只能躲这里,我就没吭声……”格瑞从嘉德罗斯怀里虚弱地直起身来,一低头,正看到嘉德罗斯一张涨得通红的小脸。

格瑞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发烧了?还是受伤了?”

嘉德罗斯连忙拨浪鼓式摇头:“没没没没有我会有什么事你开玩笑呢——”

格瑞却不管自己还没缓过来的身体,一把抓住了嘉德罗斯的肩膀:“你是不是哪里不舒……”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强烈的恶心从胃的地步翻来,像一根定海神针从头到底一股脑扎了下来,难受得他一时间几近失了声。

童年的记忆翻箱倒柜地被翻了出来,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定格再一幕幕轮转,格瑞没忍住,喉头涌动了好几下,格瑞下意识就甩开嘉德罗斯的手,远离他,远离他,格瑞在心里狠狠地命令着自己,他脚步虚浮地绕过嘉德罗斯,踉跄地走了几步——只是才走了没几步,巨大的恶心从他的胃部翻涌出来,连同那杯嘉德罗斯请他喝的那杯牛奶。

格瑞猛地弯下腰,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金发的少年追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格瑞的手。

放手啊,格瑞在心里无助的喊道,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嘉德罗斯:“格瑞!”

格瑞的整个人猛地一怔,随后抬头向上看去。

仿佛深陷在黑暗沼泽中照射进来的一束光,格瑞放下手,情不自禁地去追随那道光。

嘉德罗斯:“我看你状态不太好,要不要去我……”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格瑞的终极副作用就爆发出来了。

格瑞冲着嘉德罗斯,嗷呜一声,把今天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嘉德罗斯没说完的最后一字这才慢悠悠地被挤出来:“……家、家家家家你个头啊啊啊!来人啊!护驾!!护驾!”

 

****

嘉德罗斯家在市中心,出北校的校门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不过格瑞就不是了。他是个外地人,大部分生活费还是靠人民教师接济,因为只能住在郊区,回家难免有些路途。

总不能放着人刚吐完的病患在厕所里不管,嘉德罗斯虽然猖狂,可基本底线还是在的。于是这吐了少爷一身的格瑞,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半推半就地、被小少爷给拖回了自己家。

脸色惨白的格瑞赤裸地站在陌生豪华版浴室中,全身上下只剩下条洁白的内裤,他拿着嘉德罗斯替他准备的欢喜的衣物——是一件肥大款小黄鸭T恤,嘉德罗斯穿估计能当裙子,格瑞也就只能当个上衣了。

虽然他吐是对着嘉德罗斯吐的,但殃及到的还是俩人,嘉德罗斯几乎是用50米冲刺的速度拎着浑身无力的格瑞冲回了自己家,反正他家大,一边一个浴室,直接从自己衣柜里抽出件T恤扔给了显然还神志不清的格瑞手里,扭头就冲进了浴室。

格瑞面无表情地盯着嘉德罗斯的T恤好一会儿。

他底下要,弓起赤裸的脊背,攥着那间衣物放在了鼻子下嗅了嗅。春天的味道。格瑞心里想。然后他无声地放下了那间T恤,转身走进浴室。

出来的时候嘉德罗斯已经洗完了。家里的空调被这个不省电的熊孩子打到了最高,他光着两条腿,抱着膝盖锁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在读报纸,看到格瑞出来了,浴室扭头把自己身前的薯片递了过去:“吃不吃?”

格瑞摇了摇头。于是嘉德罗斯也没推脱,直接就转身拿回来了:“哦。”他说,“不吃就不吃。”

格瑞眼尖,一下就看到,装得和平时一模一样的嘉德罗斯小少爷啊,他的报纸拿倒了。

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问问我怎么回事吗?”格瑞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坐得端端正正地问道。

嘉德罗斯猛然捏紧手里的报纸。

“你爱说不说。”嘉德罗斯藏在两张大大的报纸后边,凶神恶煞地说道。

“你不好奇吗?”

“好奇我也不问。”

“为什么?”

“——你烦不烦啊!”嘉德罗斯啪的一下把这张报纸摁桌上了,他其实刚刚就发现自己报纸拿倒了,就是怕丢脸所以一直装模作样没敢放下来,现如今被格瑞吊的头都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不要了,“说不说权利都在你,我再好奇有用吗,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就算好奇得不行我也不会问你一个字,懂不懂?”

格瑞看着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嘴巴张了张,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应该对嘉德罗斯说一句谢谢。

谢谢他在自己危难之时伸出援手,也谢谢他在自己落魄之际没有甩甩屁股一走了之。

他同不少人都说过谢谢,对秋姐,对金,对丹尼尔——然而对嘉德罗斯,看着他这张凶巴巴的、不讨人喜欢的、理所当然的脸,他突然觉得对他的感情可能要比谢谢还要深一点。

那时候他如临冰窖,他喘不上气,被周围狭小的空间压迫压迫到极致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嘉德罗斯。他冲着嘉德罗斯无声地求救,嘉德罗斯没有犹豫,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本能,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自己。

而正是那一瞬间,将他从无助崩溃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你好歹也靠靠我吧。

格瑞突然想到嘉德罗斯是这样对他说的。

“我——”格瑞刚说出一个字,就感觉喉咙被卡住了一样,这让他硬生生体会到一股荡气回肠的酸涩,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平稳,然后他缓缓说道:“我有病。”

嘉德罗斯愣了愣,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随后匆忙点了点头:“啊,我知道。”

“抑郁症,好多年了,从我爸死了以后变严重的,其实也有点遗传。”格瑞垂下头,两个大拇指围着一个轴安静地转着圈,“我爸以前也有,重度的,不过他发病的时候比较暴躁,医生说他算不上狂躁症,只是骨子里喜欢折磨人。”

“他发病的时候会打人,打我妈,也打我。”

格瑞的语气末端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妈没有选择离婚,她骨子里就是个懦弱的女人,甚至把不离婚的借口强加在我的身上,”格瑞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一次一次抱着我,眼神恶毒地看着我说,都是你,都是你,我是为了我的孩子才不选择离婚。我想她在死的时候都沉浸在高尚的付出之中吧。”

“小时候胆子小,怕黑,我爸把我扔到厕所里,门反锁,灯在外边,他这么做可能算是有点良知吧,因为他必须要打人才能缓解自己内心的压抑,于是他选择了打我妈,把我锁在厕所里。”

“那时候我才几岁?六岁?七岁?反正记不清了。家里也不阔绰,厕所很小,很黑,小孩子应该都怕黑吧,我不知道你怕不怕,反正我特别怕。那时候我爸就把我锁在里面,我怕得要命,我就死死地通风口,看着他咕噜咕噜转着转着,感觉有无数只手想要冲进来抓我,我妈的惨叫声就从门的那头传来。我怕,我真的很害怕。”格瑞突然将两只手深深插进自己的两鬓之中,皱起眉不停地说道:“嘉德罗斯,你知道吗,即使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可是我还是很害怕,害怕黑暗幽闭的地方,害怕一个人待在里面,害怕门被反锁,害怕这么小一个空间,害怕……”

嘉德罗斯突然站起身,他站在椅子上,光溜溜的腿一脚就翘到了桌子上,然后跨过长长的餐桌,用最快速最粗暴的方法朝着埋头念经一样说着害怕的格瑞接近过去,伸手一把抓住了格瑞的手。

“别怕,格瑞,”他睁大眼,口齿清晰地说道,“都过去了。”他停顿了一下,绞尽脑汁地又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你在我家,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也一直想和你拼个高下,照理说我们应该算是对手,应该站在对立面的,但是吧,但是……”

这可把嘉德罗斯憋坏了,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但是”,他抓耳挠腮,终于在最后情急之下勉强地总结了一句。

“但是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

咚——地一声。格瑞分明听到了一声心脏落地的声音。

他鼻子一酸,耳边一阵轰鸣。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想到一直以来他都在做一个梦。他梦到他站在陡峭的悬崖边缘,咸湿的海风吹起他额前的刘海,远处的海鸥贴着海面,海浪鸣叫着消失在天际。

“喂!格瑞,你哭什么!你别哭啊!整的我欺负你一样……不过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欺负你……可是我不觉得你这样就会哭啊!喂,别哭了!喂!”

少年闭上眼,冲着高然耸立的悬崖底端一跃而下——

一双手从身后,“啪——”地一下,坚定而又霸道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好了好了……真是的,本来你今天就够丢脸了……”嘉德罗斯跪在桌上,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面前这个一米八比他高了好几个头的大男孩。此刻的格瑞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壮,他下巴贴着胸口,缩成一个团,这令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好小好小,笑到好像一伸手,就能将他揽在怀里。

于是嘉德罗斯就这么做了。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地安置在了格瑞塌下的两个肩膀上,然后稍稍用力,就将蜷缩的格瑞给抚平了开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其实并不擅长这样的工作,他甚至自己都僵硬着——僵硬着将格瑞的头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虽然行为上是像哄小孩儿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可嘉德罗斯小少爷表情整得苦仇大恨一样:“好、好了了,那什么,你、你别哭了。”

那天晚上格瑞同嘉德罗斯说了好多。

也是嘉德罗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懂得了在世界另一个极端,有那么一群人,在那么那么用力地活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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