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格瑞用他十八年的人生来担保，当他收到嘉德罗斯那条的短信的时候，他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好不容易火急火燎赶到烤肉店以后，会看见这么一幕头皮发麻的场景。

银爵烤肉店，速来，急。

他以为六哥的人又出现了，他以为银爵烤肉店被他牵扯上了，他甚至以为嘉德罗斯被人威胁或是绑架了——甚至还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结果一进烤肉店，就被跟过年一样的氛围给砸了一脸。

雷狮埋头闷下一杯啤酒，“啪——”地一下将杯子摔在桌上，爽得只喊：“再来五十根烤串！”

佩利：“肉呢肉呢，老子的肉呢？！”

年纪最小的卡米尔在一片混乱中捂住自己的帽子，镇定自若地探出脑袋：“你好，服务员，这桌再来五十根烤串，还有烤肉套餐三份……”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唔，另外还想要份草莓蛋糕——”

结果就是这么一抬头的功夫，眼神同匆忙赶到烤肉店的格瑞对了个正着。

卡米尔愣了片刻，脱口而出：“大哥。”

雷狮海盗团四人，随着这一声脆生生的“大哥”，四颗脑袋活像四把灵活无比的枪，无不整齐划一地、朝着格瑞的方向了扫射过来。

格瑞：“……”

本能先于大脑一步，格瑞一个九十度转身，掉头就走——

嘉德罗斯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一根炸串，气定神游地对着雷狮说了句：“老雷。”

雷狮看了眼帕洛斯，帕洛斯立刻会意。

“好狗，”他对着身旁明显裸露着上身张牙舞爪露出一手臂纹身的佩利轻轻说道，“先别吃了，干活。”

佩利呸地一口涂掉瓜子壳，握起拳头兴高采烈问：“老大，咬谁，您说话！”

雷狮不怀好意地看了格瑞一眼：“喏，就这位酷小哥，银头发的，上吧佩利，千万别让他逃了。”

格瑞还没反应过，就见一大片黑影硬生生朝自己撞了过来——

咚！

当年叱咤风云在道上这么多年的瑞哥，竟然被这猝不及防的攻击砸得有一瞬间，竟失去了意识。

雁城真是藏龙卧虎，不简单、不简单。

那晚格瑞和嘉德罗斯被六哥的人追击，匆忙躲进拥挤狭小的储物间，虽说在银爵的帮助下躲过了危机，然而祸不单行，童年受过刺激有着眼中幽闭恐惧症的格瑞没忍住，吐了两人一身，迫不得已只好在嘉德罗斯的豪华公寓里住了一晚。结果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晚，令格瑞有种硬生生掉了层皮的感觉。当然，脱胎换骨算不上，轻松还是轻松了不少。

生活还是要硬着头皮往前过的。就像你一而再再而三也能从苦难从生的日子里挖掘出些糖来。偶尔尝一口，齁得吓人，甜得掉泪，回过头边哭边神经质地喊，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我还能活。我比谁都命硬。

银爵的势力在雁城确实不容小视，这是格瑞没想到的，事实证明能同嘉德罗斯交好之人绝非什么普通人，到了他的地盘，即便是六哥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知不觉那一家坐落在市中心的可笑烤肉店，连同雁城很多的人和事物，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占据了格瑞的生活。

那天摆脱六哥的人以后，日子还就真太平了一段时间。

太平得有些令格瑞觉得不可思议。

雁城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城市。这样一座城市不似难以捉摸的人心，它足够包容，它车水马龙，它同时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光影交替的色彩。它能孕育出像嘉德罗斯这样纯粹而又耀眼的人，能愿意接纳同格瑞这样阴郁而又复杂的怪物。

下课铃响起，格瑞沉默地坐在原地，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图。

嘉德罗斯拽过书包往身后一甩，侧过头对格瑞来了句：“一会儿放学以后练两人三脚我不来了，有事。”

格瑞反应慢了大半拍，随着嘉德罗斯的话语失神的瞳孔顿时透出一片光：“……哦。”

嘉德罗斯低头看了眼某种程度上依旧心不在焉的格瑞同学。

继而他万分不爽地皱了皱眉，倾身上前，弯下腰，视线同坐在椅子上的格瑞保持水平，墓地凑近了格瑞的脸。

热辣的气息顿时喷了格瑞一脸。

“你能不能别老是板着个脸啊，格瑞，”万分无法理解似的，北校的皇帝语气里透着属于嘉德罗斯的不耐烦：“你期末开始复习了吗？”

格瑞没想到话题会回到这个上面：“啊？”

嘉德罗斯更生气了：“你不是还没开始复习吧？”

格瑞实话实说：“大概。”

嘉德罗斯顿时就很生气。还是非常生气的那种。虽然这些天他同格瑞的关系有些改观，但是嘉德罗斯总觉得格瑞还是不重视他——当然了，嘉德罗斯眼中的重视不是什么男男女女之间腻歪得不得了的重视。他的关注点总是在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是谁，他是嘉德罗斯啊，这么明目张胆给格瑞下了战书，告诉他下次期末考试他要高他整整20分，他就用这副态度对他？太看不起他了吧！

于是他毫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下巴，嘉德罗斯以一记额击，额头相抵，只听“哐——”地一声，这位坏脾气的学霸直截了当地给格瑞提了个醒。

“你别去想那什么六哥七哥还是八哥的事了，格瑞，”近在咫尺的嘉德罗斯这样认真而又严肃地对格瑞说道，“好好看着我，我从很早就想和你说了，你不觉得我对你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吗？你能不能对我认真点？”

好好看着我，你能不能对我认真点？

其实这段话要是单放出来，其实挺暧昧的。

可正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嘉德罗斯，反而不会让人有任何桃红色的期待:因为格瑞知道嘉德罗斯说的话里没有任何别的意图，只是纯粹地想要同自己一决高下。不论是期末还是运动会，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目标缠上的自己。格瑞喜欢这份纯粹，同时，也微微感到有些遗憾。

转眼嘉德罗斯已经扯过书包直起身来，给了格瑞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我先走了，”他说，“别的事你别担心，我会……”他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狠狠地“啧”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教室。

格瑞看着自己的手心，只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刚刚被嘉德罗斯撞红的额头。

带着嘉德罗斯的温度。

结果没想到嘉德罗斯一走，就走出事了。

二十分钟后格瑞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于嘉德罗斯。字很少，只有八个字，符合嘉德罗斯一贯的“能不打字就用语音”的风格。却让格瑞面孔上的血色一下退了个干净。

银爵烤肉店，速来，急

格瑞吓得连卷子都没拿齐，拎起包就往烤肉店的方向赶，他以为六哥的人又出现了，他以为银爵烤肉店被他牵扯上了，他甚至以为嘉德罗斯被人威胁或是绑架了——甚至还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结果，结果……

结果没想到急事就是这破玩意儿，让格瑞火急火燎跑过来陪他交朋友？！

雷狮和嘉德罗斯，一个出身官家，一个出身商家，是雁城俩有名的富二代。

“富二代”这词吧，褒贬不一，而且一般贬的要占多数。因为富二代要能获得多的正面评价势必要潜心修炼认真做人——更何况这俩人也不太会做人。如果以嘉德罗斯为标准，那么嘉德罗斯至少小时候还在家庭的影响下好好地成长过一段时间，即便是有几个叛逆的枝丫岔了出来，大体还算是不错的。而雷狮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整个人都是肆无忌惮往四面八方长的，像藤蔓，谁也束缚不了他。黑道白道什么的他都混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嘉德罗斯涉猎范围多多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格瑞？”雷狮手指轻点桌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被佩利一个泰山压顶直接拖到他们跟前的格瑞，“厉害啊，小小年纪就和六哥都能打上交道，牛逼啊小哥哥。”

“雷狮，高三，南校的霸王，”嘉德罗斯没去理会雷狮嘲讽性质的挑衅，他同格瑞坐一起，两人挨得近，比较方便说悄悄话，于是嘉德罗斯用眼神指了指雷狮，替格瑞有些不耐烦地介绍道，“对，没错，就要和我们比赛两人三脚的那个。南有雷狮北有嘉德罗斯，虽然他和我齐名，可我觉得他比不上你。”

格瑞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关系不错？”

嘉德罗斯立刻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和他关系？我和他关系差透了！格瑞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格瑞：“……哦。”

“你别多想，格瑞，我没把多余的事情说出去，我也没那么乐于分享，把好不容易从你身上挖到的事情分享给别人，”嘉德罗斯用吸管吸了口可乐，继续说道，“我从小就对黑道没什么兴趣，也不太熟悉，这小子混得还行，所以把他叫过来问问话，有什么可以帮的就帮一把。”

格瑞张了张嘴，半天没坑声。

他想到之前放学嘉德罗斯对他说的那句欲言又止的话。他叫自己别担心，他会……之后的话他没说出来，事到如今也能猜到个大半：他想说他会想办法，你就别瞎操心了。

大概是这个人太习惯当第一的感觉了，认为天塌下来他也能扛住，自己手下的第二要担心什么呢。或许是和嘉德罗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格瑞突然也就觉得六哥的事情不是那么糟心了，他在这个时候脑袋转了个弯，在这么个生死存亡应该讨论大事的场合，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问了句：“你对谁都是这样的吗？”

嘉德罗斯：“什么？”

格瑞：“对谁都这么多管闲事，硬要拉他一把吗？”

嘉德罗斯要被格瑞气笑了：“你说谁多管闲事，你有毒吧？”

格瑞突然就有了种少年人的脾性，在嘉德罗斯说出这句你有毒吧以后，各种欲望在他拥挤的胸腔膨胀了开来，像一齐绽放的花朵——仿佛嘉德罗斯真的有种魔力，令格瑞觉得，去他的吧，有什么东西都冲我来吧，我扛得住。

我还能活，我死不了。

“悄悄话说好了吗，小朋友们。”雷狮从卡米尔手里接过一根烤串，对着凑在一起轻声说话的两人吹了声口哨，“我都没眼看了。”

佩利：“辣眼睛。”

帕洛斯：“好狗，这时候要说好话，不能这样说。”

佩利绞尽脑汁想了想，半天蹦出一句：“喜结良缘！”

“哎哎哎好了好了——”雷狮眼见不对，连忙将话题拉了回来，以免他对桌的小皇帝现场就来个火山喷发，“说正事说正事。”

黑道这边的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势力越大，规矩相对来说遵守得也会比较严格。有一条，基本上就是在道上的同志们基本上都混成常识了：那就是跟在老大手下干活，进来容易，出去难。

“按照六哥的脾气，你不缺根胳膊少块腿，他怕是不会放你出来的。”雷狮拿了根牙签剔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过你这年纪轻轻就缺胳膊少腿的，估计以后也找不到老婆了。”

格瑞怎么就这么不喜欢这群嘉德罗斯的朋友呢——讲真的。

“但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完全绝对的说法，”雷狮看着格瑞阴郁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哎，嘉，你这位冷冰冰的朋友会说话吗？会拍马屁吗？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吗？”

嘉德罗斯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就是个棒槌。”

坐在他身旁那位面无表情的棒槌：“……”

“啧啧啧，那可就麻烦了呀——”雷狮双手抱胸，腿叉得老大，一脸吊儿郎当的痞子气，“按理说，要是格瑞你被他们抓回去，后果确实挺严重，可如果你自己找过去主动向六哥承认错误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最后再说明一下希望自己退出的请求，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概也就是断几根肋骨的程度吧，但和缺胳膊少腿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说完雷狮侧脸，直勾勾对上了格瑞的双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格瑞。”

格瑞没有避开雷狮的眼神。和嘉德罗斯不同，从格瑞见到嘉德罗斯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金发的小少爷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雷狮就不一样了，他从这位一身名牌的富二代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黑道的规矩，你从来就不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什么。自由也好，地位也好，都是靠自己的命拼出来的。

于是格瑞点了点头。

只是成长在阳光下的嘉德罗斯不解，立刻提出了异议：“我不明白。”

虽然平常和他斗嘴斗得不可开交，但雷狮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少爷的——当然不是“那种”程度的喜欢。他虽然是个gay，但也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身上。他知道很多状况下，嘉德罗斯会有一种非常神奇的能力，那就是只要在他的身边，就觉得事儿都不是什么事儿——因为嘉德罗斯很厉害，他又力挽狂澜的能力。

然而这次的状况，恰好就在很多状况以外。

那是优秀的皇帝所不曾触及到的灰暗地带。如果有可能，雷狮还真不想让他接触。

他好像能明白嘉德罗斯为什么特地支开雷德把自己叫出来的原因了。

嘉德罗斯也一点也不傻。

于是雷狮笑嘻嘻地回应道：“有舍有得，这才是铁则。”

“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舍这一说法，”嘉德罗斯义正言辞地反驳，“笑话，我嘉德罗斯得到什么东西还需要条件吗？”

雷狮哭笑不得。

“行啊小少爷，其实还有种办法，”雷狮说道，“等呗——”

等银爵他老爸那又臭又长的“先进干部培训”完，等银爵他老爸回到雁城，仰仗一个好不容易脱离了曾经依然为人之父的中年男人，逼他出面，然后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

雷狮露出獠牙，那是一个尖酸可怕嘲讽的笑容。

“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啊，嘉德罗斯——”

格瑞就在这个时候摁住嘉德罗斯的肩膀，领先于就要起身暴怒的小少爷一步，站起身来。

“嘉德罗斯不是胆小鬼，”嘉德罗斯睁大眼，就听到格瑞这样沉着冷静地说道，“他只是舍不得我这个对手。”

雷狮闭上嘴，嘴角抿成了一条意味深长的线。

格瑞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对着雷狮海盗团的团长说道：“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既然我想要脱离过去在这个城市生活，就必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

而雷狮的建议，则是将这个代价，降到了最低。

“你说的不错，雷狮。”

嘉德罗斯看着格瑞的侧脸，握紧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松了开来。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格瑞从来都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即便是在没有认识自己的前十八岁人生中，即便是在那样充满苦难的生活里，格瑞还是活了下来，撑到现在同自己相遇。

嘉德罗斯心里想，要是让我早点遇到你，会不会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从烤肉店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黑透了。一行人缩着脖子站在烤肉店的招牌前，年底的风阴冷而又潮湿，吹得人直哆嗦。

格瑞毕竟同海盗团四人不熟，一个人站在了最后面。嘉德罗斯站在雷狮身旁，这臭强盗连打车钱都不愿意自己付，嘉德罗斯手缩在袖子里，直截了当往雷狮支付宝里打了500块钱。

雷狮如愿了，笑嘻嘻把手机揣回了怀里：“你变了不少。”

嘉德罗斯斜眼瞥了雷德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怎么，有意见？”

“哪儿敢啊，小少爷，”卡米尔那边依旧帮雷狮四人叫好了出租车，雷狮双手插裤子口袋里，抖抖索索地侧身就要走人，“以前的你活是为你爸妈活，让他们觉得没了他们你照样可以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卡米尔：“大哥！”

“来了！”雷狮朝着远处的堂弟大喊一声，随后弯腰，在嘉德罗斯耳畔飞快地又说了一句：“现在倒是有种为自己活的感觉了。”

嘉德罗斯一愣，抬头看向了雷狮的眼睛。

而雷狮则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挺起脊背转身朝着出租车的方向大摇大摆走去了。

不过他最后还是不依不饶地留下了一句话。

“不过你也得把那人看紧了，”雷狮留给了嘉德罗斯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和海盗团首领本体一样的两条海鸥一般随风飘逸的头巾，“别让他跑了哦——”

嘉德罗斯沉默片刻，猛然转过身。

另一边落在最后的格瑞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格瑞。”

雷德蹲在烤肉店的门口，身前的烟头落了一地，也不知道大冷天他在烤肉店外蹲了多久。

他带了兜帽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所以嘉德罗斯一时间没认出来，在嘉德罗斯和雷狮走远了以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脱下了兜帽，叫住了走在最后、他刚认识不到几个月的转校生。

这位平时老大来老大去，吊儿郎当怎么看都靠不住的跟班，此刻正严肃而又认真地叫住了格瑞，语气里是雷德很少透露的稳重和警告。

“我想和你谈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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